【嘟兴】桃花流水杳然归 01

合志参本文/1210/古风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洛神赋》

 

耳边听到涛声阵阵,口鼻间似乎也充溢着潮湿的水汽,画师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间猛然睁开眼睛,入眼一片茫然,周围空气里竟是漂浮着的白蒙蒙的水雾。环顾四周,只见大河奔腾,眼前视野开阔,这里是他从未曾到过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他方从沉睡中苏醒,感官先一步意识到自己是在陌生的水域旁。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在睡梦前还是一个黄昏,那时太阳西沉,火舌灼着刚点上的蜡烛。因为神经紧绷多日,他着实疲惫,伏案小憩后清醒,才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在入睡时的桌案前。


他略有无措地站在河岸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双手,那双手白日还沾着未干的墨迹,现在看上去倒像是未曾触碰过笔墨一般干净无瑕。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还没察觉到吗?这便是你笔下的画卷,你我皆在画中,不必过于计较虚实。”


那是一个声调平稳、略带磁性的男性的声音,画师找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到远处有一人影,那人的身形掩盖在雾气中,瘦削的背影挺拔,像是青松也像是竹柏,自有一番风骨。那人影正缓缓的朝他的方向转过来,像是要揭开谜底一般,画师轻轻屏住了呼吸。他宽大的衣袍兜住了河岸边喧嚣的风,逆风彳亍般地向前行了几步,前面的背影此时也回过身,他望进那一潭深幽的目光里,与那人越过浓雾的视线相接。


——画,他的画。


这几日,画师正沉浸于自己所作的一幅画中。机缘巧合下他读到史书里一个并不受重视的王爷所作的诗,为诗中所诉离肠而感动,遂提笔作画,废寝忘食,想要以画卷的形式呈现诗中那百转千回的感情。


画卷各处细节皆栩栩如生:生性不喜争抢的王爷抿起嘴角,似是露出一副遗憾与渴望的神情,另一边的洛神面容平静,看身形似是与王爷隔着时空相望。甚至连服饰的每一处褶皱也描绘得完美,偏偏两个主人公都双目无神,本该是最为传情的地方,只有两双空洞的眼眶。画师难以下笔,他似乎找不准王爷是以什么心情写下这首诗,也不明白洛神是以什么心情和他分别、选择继续一个人承受多年的孤独。手捧诗卷冥思苦想多日,他仿若着了魔一般不愿将思绪从诗中抽去,耗尽了精神,才在那样一个黄昏进入了梦境。


听到他这么说,画师环顾了四周,感受那扑面而来的潮湿的空气。雾气渐渐散去,他看清了那人年轻的面庞,果然与他画中正处盛年的王爷并无太大出入。


此时他终迟钝地察觉到自己脚下所踏的这片土地正是他未曾亲临的洛水河畔。面前这位端正稳重的年轻公子,似乎是他日思夜想的诗作者都暻秀。


写下流传千古的《洛神赋》的王爷比他要早些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当年的洛水边,沉着地立于一旁,等着他也全然接受这样奇妙的境遇,再没开口说什么。


半晌后,画师终于意识到他身处于自己的画中,登时恭敬地朝都暻秀道:“我竟不知是王爷驾临,多有得罪,后生在此赔礼。”


“不知是王爷驾临,多有得罪,后生在此赔礼。”


“无妨。”都暻秀摆摆手,沿着河岸缓缓向前,看着奔腾不息的流水,他眼中满是追忆与深思。画师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到他自言自语道:

“我最后一次来这洛水,及冠也还没几年。这之后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这里还是没变。只是……”


听到他的迟疑,画师好奇地问道:“只是什么?”


都暻秀停下脚步,面向洛河,对着流水叹息道:“只是他不在罢了。”


“这千百年间,春秋几度,物换星移,少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能够不变的,也就只有这奔腾的流水与巍巍山脉罢了。王爷定是明白此间道理,何以如此这般感叹?”


听到画师这样问,都暻秀转头看了过来,他的眼神因为悲痛与隐忍而显得格外冷清,锋利又刻薄地问道:“若先生真参悟透这层道理,又何必提笔作画将我落于纸上?何不让我永久的沉睡,再不用尝那求而不得的滋味?”


画师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凛,正色道:“画师作画,虽能因技巧笔法展现人物神韵,可若不是王爷心中有可望而不可得之人,如何能借这画意再临洛水?”


这之后是片刻的沉寂。都暻秀叹了一口气,松懈下紧绷的神经,他知晓画师说的没错。若不是他执念太深,又岂会接这画意还魂。他向画师一拱手,放低了声音道:“是暻秀言重了,还望先生不要在意。”


画师忙拱手回礼,接着他对都暻秀作揖道:“后生有一事烦请王爷。”


“什么事?”


“后生所作《洛神赋图》,仅差最后点睛之笔。若能得王爷相助再现洛神,说不定也能了却王爷前生未尽的心愿。”话罢,画师像是要给都暻秀思索的时间一般安静地立于一旁。


真的能再次见到他吗?真的还能再有这种奢望吗?都暻秀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即便充满了怀疑,但心中的希翼仍是写在了他冷静的眼神里。只是前后不过片刻,他的神色又染上了浓重的悲痛。他忽然对着画师躬身作揖道:“恕暻秀愚笨,无法助先生一臂之力。点睛之笔,还是算了。”


“王爷,您就不想再见见洛神?”画师诧异。


“要是他,根本就不想见我呢?”都暻秀将两手背在身后就要离开,语气里有化不开的哀怨,“若是从不曾想要相见,还要招他来此,不过是白白徒增悲伤罢了……”


画师伸出手拦他,笨拙地借他的诗句劝他少些消极:“‘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若是此时不把握住机会,王爷之恨也就永世难了了,”


都暻秀默念这两句诗,闭上眼苦笑了一声。提笔成诗之时,心中所想的尽是那人容貌身姿;挥笔撒就之即,心中所恨的尽是终不可得的遗憾苦闷。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爱与恨,期待与离愁早已模糊了界限,最终那份情感变得难以割舍。


那就再见一面吧!见一面,他们之间也不算是没有结果。想到这里,都暻秀沉淀了情绪,他睁开眼,走到画师身旁,伸手一挥,与周围景象格格不入的一架书案出现在他们眼前。案上便是那幅还未完稿的《洛神赋图》,他便是因为这幅未完稿的画再次来到了这里,只是一直未曾现身的洛神此时在哪里呢?


画中所绘的洛水与都暻秀记忆之中的如出一辙,还是那般烟波浩渺。画中人物更是衣袂飘飘,衣冠发誓皆带有前朝风情。都暻秀看着那还未点睛的洛神面部,虽目光空洞,但还是能从细枝末节找到他当年的影子。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赋中所写洛神形态的这几句忽然飘回都暻秀脑海,画虽有些出入,但也未掩洛神半分姿色。他俯身细细的看过每一处,原本如古井般沉静的双眼泛起几分波澜。半晌后,他站直身,对一旁并未打扰他情绪的画师说:


“你且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从开始就注定了分离的故事。”

 

三更方过,都暻秀千里迢迢自封地赶来京城,五更时,他已随百官一同位列大殿之中。方才进殿时与不少昔日王兄打了照面,但庄严的殿内气氛从不热闹,众人皆低着头,他看着自己朝服之下露出的黑色鞋尖,听到大殿之上传来宽厚又平和的声音。


“暻秀,这次来可有回京城住下的意愿?”


他知道这话并不像听上去那般亲切,他在封地威望极高,军队也训练有素,许是皇上近年来感到了威胁,才专门将他叫来试探他是否产生了不该有的野心。他向前迈了一步,视线里依旧是自己的鞋尖,深深地鞠躬,递上他的兵符。


当天下朝,都暻秀随着众人出了殿,他悄悄在心底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脚步不自觉的停住,他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朝堂,这动作本是随性而为,却看到了相邻的殿顶上坐了一个人,正是日出,阳光刺眼,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屈膝而坐,用目光俯瞰着每一个人。


这是稀奇事,闻所未闻,都暻秀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瞥向远处的禁卫军,他们面无表情,像是看不到那个人一般整齐有素地矗立着。他止不住好奇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影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朝他瞥了一眼。


那边的禁卫军已经注意到了他与下朝的人流不同寻常的小动作,都暻秀只怕再停留会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转头平视前方向外走,再没有分心给旁的。待到远远的出了宫城再回首,却什么人都再看不到了。


只把这个插曲当是恍惚错觉,他迅速的收拾行装,连夜离开了京城。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平稳的向前驶去,他掀开车帘看两侧飞速后退的树影人影,心头泛上苦楚,只觉得舌尖都是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曾是他向往的宫墙外,繁华的都城。他刚离开的地方是他自小长大的家,面目全非。天地之大,归处已在千里外。小时候争强好胜是为了得到父皇一句夸赞,长大后却遮住锋芒,只为了生活安稳。也许生在他这样的家族中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他贪恋的从不是权力和地位,只是想像小时候一样,随着时间年复一年的推进,大家仍能坐在一起喝酒吟诗。


 -

 

公元112年春,都暻秀告别送行的众人,自京城出发回封地暻城,沿途必经洛水之畔。


他自小便知晓,洛水神降临福泽于这片大地,于是有了今日的繁华都城。只是未曾在洛阳城里走一走,近日才听了不少民间流传的版本。仅这一路行至洛水,洛水神的模样就有了几个不同的版本,似乎每个百姓心中都有一个形象至高的洛神,只是再询问下去,让各家细说,那些道听途说又解释不清个中名堂。


“神”这个字眼说起来都带着些敬畏。联想着洛阳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传说,都暻秀不由自主的想起离开时看到的那个离奇出现的,姿势颇有些睥睨天下意味的身影。归途遥远又寂寞,他猜测着那身影到底是幻想是真实,恰听到耳边传来水浪拍岸的声音。他掀开窗帘向外王去,随行的将军骑马上前,询问他是否要停车休息片刻再去找落脚之处。


沿途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见天色已晚,随从众人精气不佳,他便下令于洛水一处河畔停车休整。马车停在河边,马儿终于得以歇息,在一旁低头食草。身边四散的随从打理着琐事,见小王爷没什么吩咐,便没人去打扰他的清净。都暻秀负手站在岸边,远眺烟波浩渺的洛水,他将那些千百个不同的传说七零八落地凑起来,在脑海里幻想洛神的模样。

 -


都暻秀站在河畔顺着水流的方向看到水川与天际连成一线的终点。太阳东升西落,地平线与河川的交界处是夕阳最后的落脚点,金光最盛处隐约见一人影。


刹那间,都暻秀觉得那耀眼的光似乎都是从那人影处散发出来的,虽盛极,却依稀可见轮廓。年轻的公子仰头坐在岸边,身着华服,身边摆一壶酒,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而转头过来,那人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方向。这个身影和那天所见的相似了九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共一色,他也像是在画里一样,安静的一动不动。


都暻秀有些诧异地挑眉,迎上他的目光,察觉到那目光染上笑意,不由向前接近了两步,那些传说和猜测一并涌上心头,他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孤身在这里赏景。入夜时分,水边寒气重,那人穿的单薄,也不见什么随从侍候,神态却是淡然。


将军停下手中的事情看到王爷信步闲庭的在河畔边,像是没什么目的随意的向远处去了,他冲着那个方向扫视了一圈,但他目光所及之处原野空荡,并无人影。自打退出王位之争成为小王爷后,都暻秀便开始变得不露形色,少有人猜得准王爷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看他在河岸一处坐下,屈起膝继续远眺洛水,便道是王爷赏山赏水,不由旁人多打扰。


在都暻秀眼里,倒是终于看清了那个前天在不应该的时间地点打过照面的小公子。他唇红齿白,端的是一副好相貌,身边的草垛上摆着一个小瓷壶。都暻秀靠近了他几步,更细致的看清他的全貌,锦绣流云一般的天青色长袍,穿法很随意,连腰封都不好好系起,那衣服的宽大袖袍团团绕绕,像是簇拥着他一般十分合衬。他身上并无任何朱玉宝饰,但干净高洁的气质比任何珠宝都要夺目。

-tbc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再次看果然还是羞耻……

我收到的时候很晚,所有老师的文章我都看了就是不好意思翻开自己的……


2018-12-12嘟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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